无端笔

写想写的,不服于世俗

风波:死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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腐臭味,有什么肉变质了。

中午,我在办公桌底下找到了一只死鼠,身上没有明显的外伤,毛色灰黯无光,看来是患了什么疾病。办公楼每天都会打扫,这么浓的气味清洁工不可能发觉不了,那么这只老鼠只能是今天死去的。短短半天就腐坏成这样?可能是谁的恶作剧吧?把几天前的死鼠放在别人桌子下,真是幼稚。不过当务之急是把它扫出去。

清洁工来之前我又观察了一下它,体长大概三十公分,在老鼠里算体型大的;它紧闭着眼,蜷着尾巴,身体俯卧,唇纹上挂着一抹似笑非笑的狡黠,若不是那连空气清新剂都盖不住刺鼻气味,我可能会以为它只是在酣眠。唯一有些不同的是那死鼠背上有几个瘤状的凸起,其中几个还向外流着脓黄色的黏液,如此强烈的腐臭味大概就是这黏液发出的;大概是一种鼠类特有的皮肤病吧?我猜测这皮肤病导致了它的死。

清洁工清理的时候我在办公室外面等着,旁边几个同事议论着扣清洁工的钱,还有几个讲着些城区卫生安全之类的空话;我只觉得他们无聊,心里盘算着清洁占去的十几分钟会不会导致加班、今晚能不能赶上最后一趟公交。

尖叫声,我的思绪被打断了。这清洁工怎么这样胆小,连一只死鼠都害怕吗?

随后是跌跌撞撞的脚步声,清洁工出来时我们都认不出来了:脸上站着少许黄色的黏液,与老鼠身上的相仿,大概是不小心把老鼠身上的瘤给戳破了;沾上黏液的皮肤开始迅速腐烂,流出黄色的脓水,散发着死鼠一般的气味;她大概是想把那黏液从脸上擦下来,结果越擦沾染的地方越多,整张脸都开始腐烂。她向着厕所的方向跑去,好一会儿才出来,黏液虽洗净了,但面部皮肤已然剥落殆尽,一脸血肉模糊与细小的黄色肿块,脓液不时从腐肉里滴落,左眼窝里空空荡荡,眼球似乎被溶解了。

“水!”她大叫一声,随即晕了过去。

不曾有人尖叫。我们安静地看着这一切发生,有如对神明的缄默。我感到死鼠的牙静静咬过每个人的头皮,直到所有人都腐坏成一具具烂肉的雕像。

我的手机不适时地响了。

“你应该看到了吧?”另一侧是导师的声音。

“什么?”

“新款抗生素啊?你不应该感谢感谢我帮了你一把吗?”

“啊,药啊,可能没送来,不过我这里有点事儿。”

“什么?”

“一只死老鼠,就是……”

“大男人家怕什么老鼠!药送到后记得给小刘测一下药效,再看能不能投产。”

“诶不是,老师我还……”嘟的一声电话就挂了。

再打过去只剩一阵忙音。

S城卫生局的人赶来做了记录与消毒清理,小心地把死鼠封起来带走了,一并带走的还有那昏厥的清洁工。我目送他们离去,莫名想到地方上傩祓的仪式。

那死鼠成了新一任的瘟神。好几天我都恍惚觉得办公室里飘着一股腐肉味,死鼠悄悄地爬过我的脚边,背后拖着一条黄色的黏液,我感觉脸上辣辣的。

看啊,那死鼠正笑哩。

几天后,清洁工在医院里去世了,我觉得这瘟神才彻底被送走。

然而事情并没有结束。

1月20日,S城科技报,一家订阅量仅3000份的小报纸。

假定只有一半的人仔细地阅览头版,那也有1500人知晓了死鼠的秘密。

《西郊惊现变异鼠,记者跟踪调查中》,满是无意义噱头的标题。

配图是一只死鼠,不是办公室里那只,背上的肿块倒是一样,透过模糊的印刷能看到肿块里流着脓。照片里的老鼠四肢摊开,看来死前经过了一番挣扎,我猜想它会不会也是一脸似笑非笑。

报纸称触碰死鼠脓块的人皮肤溃烂、流脓,严重者周身出现大规模水肿、皮肤大片坏死,目前已有多人住院;文末提醒大家注意防护,切勿用手触碰死去的动物,以防细菌感染。

晚上8:15,网上有人发布了一则题为“细菌老鼠”的视频,点赞量28,浏览量2800,转载44人次;三十分钟后视频下架,我已经没办法知道视频的内容了。

9:00,一个名为“七柒爱科学”、订阅量113.7万的科普博主发布了一则关于炭疽的科普视频,其中有“近日西郊出现一种流脓的怪鼠,触碰脓液会让人皮肤溃烂,有点像(我)刚刚讲过的皮肤炭疽,不过还没有定论”等言论,配了一张《S城科技报》的截图。25分钟后视频被删除,截至删除浏览量70万,点赞量3.8万,转载5736人次。

两小时后《S城科技报》总编及社长被逮捕,报社涉嫌宣扬伪科学被关停;与此同时,有关“背部流脓的老鼠”相关目击视频开始井喷式出现,有的极为模糊、摄像手法也一股业余味道,有的明显是有备而来、仿佛专等与病鼠“偶遇”。这些视频均有不同数量的转载,以至相关内容几度登上热搜——不过十分钟后均遭下架,有的小体量博主甚至被封号

当晚11:30,博主“七柒爱科学”发布了一条道歉动态,声称此后暂停更新。

看啊,那死鼠正笑哩。

我的手机、台式电脑、笔记本都开着,我想知道死鼠究竟要笑到什么时候。

次日早晨6:30,各大视频平台纷纷下架了有关“老鼠”、“仓鼠”、“啮齿类动物”的视频,许多宠物博主被封号;抗议,抗议无果。

热搜榜第一仍然是几个明星的绯闻事件,评论区里粉丝掐架,一片喧嚣的风平浪静。

新闻管控。

我想昨晚的风波不会就这样过去,老鼠死了,但是脓液还在流,还在流。

死鼠爬过墙头和街道,脓液撒过每一个角落。The plague ofboils,圣经如是记载,“你们取几捧炉灰……这灰要在埃及全地变作尘土,在人身上和牲畜身上成了起泡的疮。”

死鼠就这样复活,在医院里,在哀嚎里,在溃烂的皮肤里,在祷告声里。

“我若伸手用瘟疫攻击你和你的百姓,你早就从地上除灭了。”

皮肤溃烂后是高烧、头痛、恶寒、呕吐,呕吐物散发着腐肉般的腥臭。

患者挤满了ICU,急诊科前排着长队,顶着站在寒风里三小时,被告知病床已满的时候不知作何感想;回家只拿回一盒保证不了效用的药,还有一卷遮丑的绷带,又不知会怎样想。

我在这僵死的S城里第一次真正感到了愉悦。

纸是包不住火的,大规模的流行登上新闻,卫生局发言人声称:“我们有信心、有能力对付比这场更严重的流行,我们会向全社会征集应对方案,同时开展灭鼠行动;相信这场流行不过是像秋冬季流感一样,在一个月内被我们消灭……”

尖叫声。一只老鼠爬上镜头,摇头摆尾,记者吓的一哆嗦。地上是灰色的流水,爬过高跟鞋与皮鞋的网,把脓液洒在人的衣裙和皮肤上,在看不见的座位底下,腐烂正悄然发生。

哀嚎。

来自发言人。一只老鼠爬到了她脸上,精致的妆容沾满了黄色的黏液,对着镜头开始溃烂,从外向内地毁灭。她顾不得身份与矜持,两手在脸上胡乱抓挠着,但这并不能阻止腐烂的蔓延。我能想象眼球溶解的痛苦,但她没有哭,或许泪腺已经腐坏不能流泪了吧?最后的画面是她跌跌撞撞的在满是老鼠的发言台上跑,踩在老鼠的尸体上——虽然我不能听见老鼠的惨叫——身上满是黏液,手脚皮肤都开始腐烂,随即瘫倒在鼠群上。

尖叫,灰暗,放送暂停,蓝屏,道歉公示。

屏幕里只有十几只老鼠,比起全城的鼠灾,实在算不得什么。

不过足够撕碎发言人的皮肉。

看啊,那死鼠正笑哩。

我打了一通电话:“喂?小刘啊,那天的药临床试验怎么样了?”

“倒是按导师吩咐的做了,不过私自动用公司资源做临床实验可以吗?”

“没事儿,有他老人家罩着。”其实我心里也没底导师究竟能兜到什么地步。

“所以说,那个对炭疽特效药究竟有什么用啊?”

“我看眼下的流行病就是炭疽。”

“炭疽?炭疽有这么猛烈吗?你以为是读科幻小说吗?细菌武器?”

“谭楷,《死神的吻》,霸王炭疽。”

“那是什么?”

“一篇科幻小说和里面的细菌,发表在《科幻世界》上。”

“你还看那种东西?我以为……”

“别你以为了。症状不是很像吗?我有预感。”

说完我把电话挂了,手机关机,留给小刘一个意味深长但其实毫无疑义的沉默。

让她听忙音去吧,我要关注死鼠究竟能笑到何时。

一个月消灭?真是鬼话,不过发言人自己也快变作鬼了,如果有魂灵的话。

后续的调查出来了,炭疽的假说就是个笑话,死鼠身上的细菌完全和炭疽风马牛不相及。

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过去了……S城的郊区建起了一家又一家的医院,有的酒店无偿贡献了全部的房间供病人居住,电视上不断进行着大爱啊、无私啊之类的宣传,报纸上一篇又一篇地刊登着关于灭鼠行动的进展——有什么用呢?空气,自来水,街道,死鼠的幽灵飘过了城市的角角落落;脓液也是,洒下有如星斗。

六月,卫生局长换了第二任,发言人也是,然而没有任何进展。

看得见的是井然有序的城市生活,看不见的是一辆辆空空开过的公交车,乘客在病房里呻吟;看得见的是数字,看不见的是阴沟里一条条人命,是火葬场里被抹去的零头。

死鼠活着,踩它、杀它、灭它,然而它将存活。

与此同时,新药也向有关部门提交了申请。

递交申请的当天小刘来看我。说实话,如果她不主动招呼我都认不出来。她的头发还是以前一样,棕褐色,带点她常喷的香水味;然而不变的只有头发。她的脸瘦了,眼窝陷得很深,看上去像是眼眶鼓出来一样;两眼通红,不像是熬夜倒像是哭过,不过黑眼圈说明她近来确实缺乏睡眠。变化最明显的是她的嘴,嘴唇没了,留下的是烧伤一般的疤痕,说话时牙龈和牙外露着;嘴的两边各有三四厘米长的伤疤,缝了好几针,凑近了能看到线,大概为的是不让咧嘴一下子开到后槽牙。我想起她曾经抱怨过口红色号难找,很好,现在不用麻烦了。

她以前对我总是板着脸,嘴上的疤痕倒是很有喜剧效果。

看啊,那死鼠正笑哩。

“你说有预感。”她的话莫名其妙。

“什么?”

“之前电话里你预感这次流行的是炭疽,但并不是。”

“啊……那只是一次失败的预言……不过新药倒不是不可以上市……尽管本国市场打不开,别的国家应该也是有需要特效药的……出口的问题我会和……”

“不是和你讲销售的事!”她有些气恼地打断了我,疤痕倒是笑得很欢快,那句话怎么说?叫“嘴咧到耳根子去了”。

好一阵停顿。“新药,对这次的流行病,很有效。”她咬着牙说完的。

“你怎么知道的?把病人诓骗进实验室做志愿者?”

“不是,”脸上的疤痕扭成了奇怪的弧线,像一条死蛇,“我拿自己做了个实验。”

这就是她脸上伤疤的来由。“拿自己做实验啊,献身精神,值得表扬;所以药效如何?”

“与其说是炭疽特效药,不如说是新细菌的特效药。”

“是嘛。那……”

“你耍了什么花招?你有什么预感?你和导师是不是合伙诓我?”疤痕也会发红啊。

“不要激动,这真的只是炭疽特效药。”

“你把我当傻子玩?特效药对另一种毫无关系的细菌效果奇佳?你骗人前长点脑子吧!”

“这要是导师寄过来的,你冲我发什么脾气?”

“你问他!当着我的面问!”

我拿出手机:“喂,哎,是我。肖老师,就是说啊,上次您寄给我的药确实在做临床实验了,那个,呃,好像出了点状况……”

“那个炭疽特效药吗?”我开着免提,为的是不让她觉得我又在编瞎话骗人,导师的声音充满疑惑,“当天你就寄回给我了啊?我还纳闷儿你怎么拒收呢?”

“什么?那寄来的药呢?包裹上写着‘炭疽特效药’,收件人还是我的名字?”说着我把快递盒拿了出来给小刘看。

“啥玩意儿啊!你真是莫名其妙。哎呀不说了,真是莫名给我添堵!”

不等我问清楚导师又挂了。

小刘脸上的疤又死蛇样地扭曲了:“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我不知道啊?谁寄来的我都不知道。说起来寄件人不是‘肖先生’吗?”

死蛇不抽搐了。“莫名其妙!”

好长一会儿她又说:“算了,如果是侦探小说的话,那引发这次流行病的和寄给你药的应该是同一个人;说起来你上次跟我讲的那篇《死神之吻》我看了,写的确实不错,不过你是不是有点国家阴谋论的倾向啊,爱看这种小说。”

“不,只是以前乱翻着玩的,严格来讲我没有这种消遣性质的爱好。”

“像是你会讲出来的话。”

“说起来你的脸……”

“不会关心人就闭嘴!”她半恼道,“不过以后应该会整容吧。”

说完一阵风似的走了。头发的香味,嗯,应该是她自己配的,月季和茉莉。

她走后很久我都在想,整容,那不是又要纠结口红的色号了吗?

此后月余。

新药上市并大规模投产已经到了九月份,学生开学的季节。

出于诸多方面的考虑,研发药的功劳归给了肖仁心教授及其团队,不过到头来他应该都是莫名其妙的吧,稀里糊涂的就收到了城卫局的表彰,稀里糊涂地领奖、发表感言、一通废话,然后糊里糊涂地名利双收。

利益方面,肖老师把“自己的专利”卖给了我们公司,再由我们公司“无私地把这种救命的药献给全体S城人民”;当然,药得花钱买。

肖老师人还算好,把买专利的钱和我们三七分成,他三我们七,尽管他没有出一份力。

我也是,只有小刘付出最多,赔上了一张嘴和几个月的实验时间。

不过她倒是省了挑口红的心思。

幕后送药的人至今仍没查明白。我和小刘都不敢找警察,只能在网上大海捞针。按小刘的话说,这个“幕后黑手”、“流行病嫌疑犯”总会露出马脚的。“那家伙能不嫉妒咱们的收获,能无偿给咱们出人头地的机会?我才不信呢!”她不无愤恨地说。

说起来小刘整容过后的脸和原来一模一样,就是脸颊上的针脚若隐若现。

这场流行病让多少美容院发了大财?

不过这场死鼠的风波总算过去了,老鼠在S城绝迹了,传染病也因为新药和疫苗的发明而结束;虽然莫名其妙,但秋日的阳光,也是莫名其妙的好啊。

 

 

之前公司为了让我们在疫情流行时正常办公,给我们发了防护服,我已经用过好多次了;后来全城居家办公的那会儿也在用。不过注射完疫苗我就把它弃置一旁了。

“说起来,你也对防护服的味道有些习惯了吧?”我笑着说。

对方不置可否。

“《死神的吻》啊,究竟是计划好了的,里面‘霸王炭疽’的研发人还提前注射了疫苗;要我说,不注射疫苗不是更能撇清关系吗?舞台上的演员演的不真啊!终究是小说。所以我很少做这种消遣。”

对方还是不置可否。

“说到小刘啊,我还真知道一个‘无偿给咱们出人头地的机会’的人呢。”

对方不满地动了一下。

“你不喜欢她?别这样,待人要谦和。算了,还是说小说吧,《死神的吻》还是蛮科学的,研究细菌,哪能不先研究疫苗和药呢?”

说着,我吻了吻那只背上肿块结痂的小鼠。对方还我一个受宠若惊的颤动。

看啊,那死鼠正笑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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