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端笔

写想写的,不服于世俗

手记-臆想

火灾后我就患上了睡眠障碍。

连日来­­我处于一种奇怪的状态中,睡觉变成了一种折磨。黑暗中我在床上辗转反侧,倏忽间感觉从很高的地方下坠,面部能感到气流的压力,双耳因风的嗡鸣疼痛不已,头脑里只有爆炸似的风声;过程很短,然而触碰到地面之前都是清醒的——恐惧,张开眼的冲动,然而又不敢,继而全身麻痹,躯干仿佛被大锤敲打过一般,剧痛,有感受说明还没有落地。我已经完全失却了时间的概念,客观来讲应该过了1秒甚至更短,于我却是在深不见底的茫然中跌入无边无际的沙漏,流沙掩住我的口鼻、塞住我的血管,唯独把意识拉到最纤细的长度(我没来由地想到糖人师傅手中的糖丝)。死亡来得又太快,快到一瞬间扼杀所有的想象。我彻底沉没于无知觉中,于是睡去。

To die, tosleep,数百年前的莎士比亚在《哈姆雷特》里如是写到,我的睡眠便是死亡。死了,睡了,但是“To sleep: perchance to dream”,我的睡却总是无梦,并非由于醒来时的忘却,而是梦境本身根本不存在。仿佛真正死去一样,我的大脑被焚成灰烬,一夜在骨灰盒里度过,四壁是逼仄与漆黑;呜咽,我为自己哀悼。

我去看心理医生。“创伤后应激障碍”,这是医生给的答复,依据的是DSM-Ⅳ-TR中PTSD诊断标准A。除去开了些抗抑郁药物,我谢绝了其他形式的治疗,为的是避免可能的麻烦——在S城,没有人会为你的疾病放慢生活的节奏,治疗与辞职无异。

果然还是因为那场火灾吗?

1月15日,我住的单元楼发生了一场火灾。凌晨1:30左右,我被楼上的爆炸声惊醒,紧接着是第二声,把窗玻璃震得粉碎,只听见楼下噼里啪啦一阵玻璃碴掉落的声音。对面楼的声控灯一下子全亮了,从破窗外传来一阵哭喊声,顺风飘来一阵奇怪的味道——像是初中时有人拿酒精灯烤橡皮时发出的气味。

我知道事情不妙,连忙摸黑蹬上两脚鞋,披一件棉外套就往外赶;我看见天花板上的墙皮鼓起变形,出现了一道道的裂缝,蛛网似的随时准备坍落;推门时感到格外费力,应该是门框被爆炸的冲击力弄变形了,然而无暇细看。待我赶到楼道里,已是人声嘈杂,各家我没见过的住户纷纷往外赶——也有的是到楼上救人,大概与那家相熟吧。哭喊声在楼道里因为回音的缘故得到了增强,一时间分不清这仅仅五层的小楼里竟住着几十还是几百户人家;有的人在规划着抢些什么东西出来,有的在大声问发生了什么,有的人在哭楼上的人,有的人在呼喊楼上住户的名字……这些与我无关,我下楼只是为了避险,然而这众人百态又怎不令我发生兴味?我只是个没有驻足的看客罢了。

火灾摧毁了我的公寓,我是火灾的受害者;我也是看客,受灾者中难道没有别的看客?只不过是下楼避难的缘故,那看客没有围观,因而不甚分明罢了。

到了楼下才看到火灾发生在四楼,火势很大,焰光染红了对面的楼。楼下挤挤挨挨地站满了人,没有人说话,就像观众在看一场焰火表演。我知道他们的心里不全是漠然,然而这担心也是围观式的;我并非他们,不能知道他们心里准确的想法,然而当我看到附近楼的居民赶来时,我知道这火灾确实成了一件作品。

火警的笛声。小区路两边停满了车,消防车进不来。这能怨谁呢?怨车主吗?可小区就是把车位设在了那里。怨小区的规划者吗?可整个S城西郊的小区都是这样布局的。S城是最整齐不过的城市,人们整整齐齐地生活,整整齐齐地办公,于是火灾整整齐齐地发生,车辆整整齐齐地把消防车挡在门外。

整整齐齐地死。

大火在4:00才被彻底扑灭。消防员把几副盖着白布的担架抬下了楼,我数了数,一共四台。我记得四楼只有402住人,是一对老夫妻,哪里用得着这么多担架?是上楼救助他们不幸被烧伤的吧?我忽地想起楼道中有人呼喊着回屋要抢救些东西出来,声音大概来自三楼,离火源最近的楼层。

救护车呜呜地去了。据随车的邻居说,那老夫妇的脸已经烧得认不出来了,皮肤剥落,血肉发黑、有的地方呈新鲜的粉白色,焦黄的斑块不规则地分布在脸上,双眼紧闭,分不清是昏厥还是死亡。我没有目送救护车的离去,而是在现场找起了记者的身影——然而没有。没有记者围观,这是好的,看客哪怕少一个也是好的——我永远不嫌看客太少,甚至人越少越好,不过最后总会剩下我自己罢了。

后来据一个当记者的老同学说,我们这儿的火灾根本不算什么。“屁大点事,最多自媒体蹭蹭热度,讲些什么治安问题啊、民生问题啊之类的空话,”电话里的他显得有些不耐烦“压根儿上不了新闻你知道吧,事儿也小,这样的治安问题还有损城市‘整齐性’,不是那种烧了一大片楼房或蓄意纵火的大案,要么就是兜不住了,不然哪能让你报呢?”

连消遣的烟火都算不上,顶多是炒菜时崩出来的火星子。谁会去看呢?

然而这火星子却极大地改变了我的生活,甚至可以说是往好的方面。

我们这栋楼的居民被安置到了西郊靠近市区的小区里,虽然旧房里的家具全没了,不过新房面积更大,位处六楼视野开阔,基本供应像水电天然气之类的都更充足,离我工作的地方也更近——只是因为死了人,我不能歌唱这火灾的功劳。



从我的书房向外望,刚好能看见街景。下着小雨,树影间的路灯晕成一团团斑驳的黄;道上车很少,不时一闪而过的车灯把马路刺得愈发空旷。S城的郊区,市中心的繁华只有在白日和傍晚才会星星点点地洒过来——那种时候就像过节;到了深夜,连那星点也褪尽了,只有一辆辆的卡车从墙的方向驶来,留下一阵隐兽似的咆哮与烟尘。郊区的夜是黯黑的,越靠近墙夜色越浓深——路灯是越发地密集了,然而住房也越稀少——直到墙的近前约1公里的地方,地上的光亮才重又密集起来,据说是军营与探灯。从高处俯瞰,我住的地方恰是夹在两片光亮之间的黑暗,山谷一样。

一场火灾把我送到了离市区更近的地方,但山谷究竟是山谷;我盼着再来一场火灾,但我也知道郊区人无论如何也不能这样进入市区——不过近一些,再近一些总是好的。

上次打开这本日记已经是2月5日,火灾过后21天。自从写下那些东西后我的症状减轻了不少,夜里的睡眠变得轻松,也有了梦。

不过梦境总是一样的重复——

“深夜。男孩在奔跑,身边是许多和他一起奔跑的男人、女人以及孩子。男孩只有15岁,应该是高一的年纪,却被人流裹挟着向一个方向奔去——墙。

“身旁擦过树的枝叶,把男孩蹭的很痒;男孩想笑,笑这么一群疯狂跑动着的肉体,笑自己,笑这密密匝匝植在路边的树,笑夜里一望无边的黑暗,笑那无名的刺激自己的冲动。男孩笑了,然而这笑也是无声的、窃窃的,或许只是被淹没在一片脚步的洪水中。

“跑去,跑去,毛虫般跟着前面的人跑去,像全无灵魂的尸肉;跑去,跑去,墙就在前面,到达那里,然后跑进S城。

“近了,近了,先头的人砸开高速上的护栏。男孩看见栏杆以奇怪的角度弯折向天,像对着什么在祈祷;‘你在下跪,可我要跑去’,男孩如是想到

“门口站着持枪的士兵,一个看上去很像军官的人向他们喊话,不过喊话声早已消失在了人潮里;他愤怒地指挥士兵鸣枪示警,于是枪响了——

“倒下的却是他自己。男孩处于一个较靠前的位置,看见军官愣了一下,嘴里嘟囔着什么,表情既非惊讶也非愤怒,只是略微有点疑惑;他身后的士兵随即跟上几枪,他晃了晃,却不肯倒下,直到人们推死猪一样把他推到。军官临死前说了什么呢?看口型似乎是一句粗话;城里人也会骂娘啊,真是和我们一个样,男孩不无愉悦地想。

“炸药爆炸声,叫喊声。墙塌了一个小缺口。

“跑去,跑去。

“探灯照向疯狂的人群,前面是军营,未等人群跑近就传来了枪声。倒下了几个,男孩踩着他们的尸体向前跑去,鞋底的触感软软的,裤脚浸湿了——他想到在湖岸边的漫步,脚下也生着这般柔软的水草。愉悦感。跑去,跑去。

“人群也有枪,甚至有重武器,然而男孩没有。他本能地放慢了脚步,这种本能救了他。死人在不断地增多,人们的狂热却没有停止。跑去,跑去。死人在嘶吼,死人在舞蹈,未死的人踏过已死的人,转瞬间他们将跨过死亡的界线

“男孩没有杀人,只是随着人流跑动,但他还是被流弹擦伤了胳膊。黎明撕破了东天的黑夜,太阳的眼透过云层向下窥视着战场,人群横七竖八的躺倒,没有喊声,没有枪声。男孩跑不动了,倚着一块翻起的石板瘫坐在一片砾石地上——这里或许刚被炸过。四面是硫磺味,风中夹杂着血腥味和身上的汗味混成一团,男孩觉得身上哪里都疼,最疼的是流弹擦伤的创口,不知道会不会发炎。

“男孩困了,昨夜的冲动已经全然退去,剩下的是恐慌。他看到地上远远的有一个损坏的探照灯,玻璃罩子碎了一地,看来再不能发光了。我或许要和这个灯一样吧,破灭,被遗弃,直到死亡最终将一切都回收,男孩这样想着。

“睡去,睡去,也许永也没有睁开眼的机会。男孩看见有一个士兵向他走来,手里没有拿枪——然而男孩已经无力反抗了,徒手便可掐死。

“睡去,睡去,不要再醒了。朦胧间,男孩脑内闪过这样一个想法:我或许没有杀人,但是我在杀人的人当中跑过,我与他们分享一样的冲动,我是无罪的吗?

“睡去,睡去。”

梦结束了,梦里的男孩睡着了,我却醒了。

梦的背景是新历14年的“破城运动”。城外人从城内的不法分子手里买得军火,在一夜间纠集数以万计的暴众,炸开城门向城里进发。这是S城建成以来最大的暴乱,军队损失严重;此后军营增派新的士兵,城外数公里内加装探头,城内严查军火交易,有不少治安小问题从重判罚——这是应该的,S城就应该整整齐齐。

暴乱的细节已经不得而知,我可以保证梦中的男孩与我一点关系也没有。新历14年7月22日,那是我出生的日子,也是暴乱发生的日子。

梦境如此真实,然而这真实本身就是虚幻。



这或许是我最后一次用日记本了。2月5日至今已经过了两个半月,我依然做着疯狂的梦。或许我该看医生?但万一被诊断出精神疾病我的工作就吹了。

梦里的男孩一次又一次地睡去,睡前重复着他的思考——“我是无罪的吗?”

那么我该给他一个答案了:他确实无罪,因他手上并没有沾染谁的血。

只要手上是干净的,又有谁能把他审判?

谁能把我审判?

那对老夫妇的儿子是我的同事,他一个人费力养着父母和自己,连结婚的彩礼都拿不出。我看到他的挣扎,帮了他一把而已。

我也是在帮自己。与人方便,与己方便。

我不过是跟老夫妇说他们的儿子过得多苦,跟他们说意外险多么多么赚,如此而已。我虽然不常和别人接触,但据我同事说,讲起话来还是蛮和善的。

意外险是我帮他们垫付的,我仍然记得老夫妇感激的脸。

受益人是他们的儿子。

不过事后发现煤气管是被人为剪断的,而剪刀就在厨房里的老头的手边罢了。

意外险不适用,我的钱打了水漂,仅此而已。

老夫妇一家,包括他们的儿子没有损失一分钱。

就当是我乔迁新居的回礼钱。

我甚至事先提醒他们煤气泄漏、爆炸的危险性。

“会死人的,真的,还是算了吧,就当我刚啥也没说。”

仁至义尽。

谁能把我审判?

老夫妇也是观察敏锐的人,他们早就发觉儿子的不堪重负,只是缺乏人指点罢了。纵使没有获得意外险金,总归换了个大房子。更何况老太太身体本来就不好,几年来一直受着各种病的折磨,看病调理的开销不说,活得也很痛苦。

从各种意义上讲,我都帮了他们。

与人方便,与己方便,我也住进了新房。

谁能把我审判?

煤气管的切口是平滑的,一看就知道是有人用剪刀剪开的。

我的手是干净的。沾满血污的是老夫妇自己。

世俗的一切法律都不能将我审判。天国的法律吗?可惜那种东西并不存在。

谁能把我审判?良心吗?

你是无罪的。

我预感着今晚将不再有那诡异的梦境。

null

评论
热度(5)
© 无端笔 |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