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端笔

写想写的,不服于世俗

粹人(上)——原神同人

写海乱鬼的小说,全长共3.5w字,这里是前半部分。


“来者何人?报上名来。”站在我面前的是一名负责押送货运气球的足轻。

“不当斩之人无需知道我的名号。”

“你可知这是哪位大人押运的商队?”

“区区幕府足轻不要多言,叫你家大人出来回话。”

对方并不应答,挺枪来刺;对我白刃相向便是敌人,哪怕他的武艺宛如婴孩般笨拙。

对付这样的敌人无需拔刀。侧身,让过枪尖,右手握住枪杆,侧向一拨,他的身体略微失去了平衡;趁此时机,我左手一个上勾拳命中下颌,只见他双眼上翻,看来已经失去意识了,不过还没有瘫倒、双腿保持着屈膝半蹲的步法。

“不斩无名之辈。”失去战意的他已不能算敌人了,我一脚把他踢翻。

布偶样绵软的身体,仍需锻炼啊,小子;不过那双即使晕倒却依然紧握枪杆的手倒是令我有些惊奇。

“何事骚乱?”后面传来一个浑重的声音。

“大人!是,是海乱鬼!”

“几人?”

“一,一人!太田足轻不敌来者!一,一合就落败了!”

一声冷哼,货运气球后面走来一位全身披挂的武士,甲胄上是九条家的家徽。

“贼人,报上名来!”说着便已拔刀在手。

“大野二郎,浪人。阁下是谁?”我寻思有一场好斗了。

“嘁,无名小卒何须知道我的名号?”

“刀下不留无名鬼。”

然而那武士并不打算回答,摆好架势便砍了过来。

一个两个都这样,还有没有半点身为武士的骄傲?

来者力大势沉,比起那足轻老练不少,见第一下劈砍被磕开后后他第二刀又奔我的小腿而来。我侧向一闪,刀走空了,他因着惯性身体侧歪,正是我的机会;后撤一步,借着躲闪的劲顺势一刀,太刀从他视野的死角处直奔左臂向上挑去;可能是他听见风声了吧,这一刀被堪堪闪过,不过锋刃还是割下了一块袍襟。

我挑着那块紫色的布,就像胜者的旗帜。

“如何?无名小卒可以知道你的名号了吗?”

“石冢大介,天领奉行与力。”声音微微带喘。

“既然通名,便可受死!”说罢我向后跳开几步,放低重心,收刀入鞘,摆好架势。对方也不怠慢,做出了格挡的动作。

对视,目光交错间他的双眼一躲闪。

“秘剑·岩藏流奥义·天狗抄!”

蹬地的力量如此巨大,脚下的沙滩仿佛化为了坚硬的岩石,脚踝处掠过的浪花一刹那有如鞭打,拔刀,传说中斩下天狗的斩击直奔他的右臂。

绝非常人能躲闪的速度。

我看见他尝试挥刀格挡,然而已来不及了;握刀的右臂连着肩胛一齐砍下,他跪倒在地,而我来到了他的身后。求饶声,因为痛苦而含混不清,他的喉咙已经被恐惧塞满了

挥刀。

干脆利落地砍下头颅,血液自脖项的切口处喷出。好一场大雨。

死尸栽倒,头颅兀自原地打转,惊愕、愤怒、恐惧,最后是绝望以及诅咒,我见过无数张这样的脸,龇牙咧嘴,双目暴突。

砍下的每一颗头颅,眼中最后的倒影总是我。武士从不背后偷袭,是为“勇”。

真是的,这家伙死前竟然还想着求饶,还有没有一丝一毫身为武士的荣耀?相比下我更佩服那个足轻,纵昏厥也不消散的斗志,化作跌倒后握紧武器的双手。

罢了,不胡思乱想了,我提起那头颅来到另外几个战战兢兢的小卒面前:“拿去!我本意不在劫掠,只是进城之后,向那九条孝行报上我的名号!记住了,是大野二郎!”

他们忙不迭地应声,慌慌张张地带着那个人事不知的足轻和货运气球向稻妻城的方向逃去了。他们似乎忘了我手里正提着他们“大人”的脑袋。

头也不敢回一下,一帮胆小鬼。

“像这样斩杀千万个人就好了吧,”他们走后好半天,石头后面传来山田慎沙哑的声音,“只是恐怕你在挑战强者的路上先死于人手啊。”

“除了为强者挥剑,还有什么目的呢?”

“为了斩杀当斩之人。”

当斩之人啊……

我其实知道他要斩杀的是谁。

天守阁的将军,雷电将军,稻妻的神明,名讳,巴尔泽布。

 

 

我的先祖曾作为寄骑随将军出征,千百年前见证过那劈开八酝岛的一刀,之后参与为笹百合大人报仇的伏击战,斩下曚云巫女之首,功勋卓著。

此后若干岁月,族中继承先祖名号者随将军东征西讨,殒命十之七八,然而并不曾有一丝怨愤。既生为武人,当驰骋沙场,为主君献身。

“唯有永恒最接近天理。”将军如是言。既报君恩,又匡大义,复何怨哉?

然而千五百年前斩杀雷鸟之役,使我的一位祖上对将军的“大义”产生了动摇。

他曾不顾身微向将军劝谏:“这雷鸟据说一直栖息于雾海之中,数百年来不曾有所扰乱;此番举动大有异常,将军何不静观之?何况清籁岛上本就无人居住,雷鸟盘踞天云峠上,于民无碍。还请将军调查后方作决断。”

将军道:“凡有一丝一毫妨害稻妻之可能,必当先斩之,莫使留患。”

薙刀撕开清籁岛的黑云,布满雷元素的空气灼烧着肺部,雷鸟身陨;然而在那强大的忿怒中诞生了雷鸣的元素造物——就是后来被叫做“雷音权现”的生命。

造物与将军的战斗炸裂了整个天云峠,空中的浮岛被巨大的力量击落在地,形成一个半球状的大坑,浮岛的碎屑无力地散落在空中,不时地被雷光映得雪白。无论多少次被击倒,那造物总不断地在雷鸣与雷鸟的怨忿中复生,周而复始。直到鸣神大社的巫女们作法镇压了雷鸟的幽灵,那造物才真正的被封印。此后,于岛上建起浅濑神社,随后有居民迁入,建起越石村,后话不提。

将军的武义再一次地震撼了围观的将士。

一并震撼祖上的还有另一个东西:将军不计代价、不问缘由地维护永恒的近乎偏执的决心。

他还有另一些疑问,写在家书里传了下来:究竟是什么让雷鸟如此忿怒?被怒火驱使的雷鸟,真的是妨害永恒的敌人吗?难道没有平息雷鸟怨怒的方法吗?

此后千年,家族对将军的忠诚并不因他的疑惑而改变。五百年前黑色灾厄降临,族中年满十六的男子纷纷披甲上阵,出征前曾豪言道:“虽九死而犹未悔!”

寄回的只有染满鲜血与深渊污秽的征袍碎块。

自此,家族式微。

幸存的女眷带着仅剩的男孩迁出稻妻城,在今天绀田村的地方垒土作屋、耕织为生,更姓改名,严令后人不得习武。

此后数十年,传说“虎啮的千代”向将军拔刀,被斩落一角一臂,她的长子御舆道启隐居城外,于废弃的神社中练成刀法,开创“岩藏流”;从此更名为“岩藏道胤”。

至于岩藏流秘剑“天狗抄”,据说曾把大天狗的后嗣逼入绝境,可能只是传闻而已吧。

家族的血脉里流淌着武人之血,避世向来不是我们的风格。幸存的男孩偷溜出去向道胤大人习武,尽得其所传。后来,他加入天领奉行,接亲族入稻妻城,于是那“不得习武”的家规也就消失了。

生作武士,当报君恩,匡扶大义。五百年里倒少有战火,但家族一直不旺,生子大多少年夭亡,有人说是哪位见证斩杀雷鸟的先祖心中对将军存有疑虑,遭了天谴。

到了我这一代,将军下达眼狩令;与此同时,海祇岛大蛇的残部又发起叛乱,打着“反对锁国,反对眼狩令”的旗号,吸纳持有神之眼的逆贼,一直打到八酝岛北部。

我随掌管天领奉行的九条家出征,驻扎在踏鞴砂附近。我向来好斗,在城里太平无事、每天只在巡逻时清缴野伏众着实无趣,上战场正合我意。我倒不担心死在谁的刀下,只是怕死后威名不扬,愧对祖宗。至于家中,自有我的哥哥照料,不担心绝后。

两军在名椎滩上打了大大小小十余仗,我的腰间挂了大大小小累计起来有数十个脑袋,数着那些个不同发色、不同头型但清一色瞠目呲牙的脸,我幻想着自己的名声传遍两军阵中的那天;我甚至想好了绰号,叫“杀人的二郎”。

请功、领赏,带队的偏将赞我,同队的人忌我、惧我,只有两个人和我亲近。

我过去与现在的的挚友,山田慎;我不幸早亡的故友,稻叶藤三郎久藏。

我们常在一起喝酒,庆功宴上也坐在一起。一次喝到酒酣的时候,我看着歪七倒八的两人,带着醉意问他们:“你们为啥参军啊?都说战场是个是非地,来总得有个理由吧?”

“你呢?”山田慎向来不主动。

我打了个醉嗝,酒气让他掩鼻:“我啊,就是想(嗝),找人痛痛快快地来一场好斗,然后(嗝),出名!”

“我嘛,因为族里世世代代都是武士,上战场为‘大义’而战,报答将军大人的恩泽,贯彻武士的荣耀。”山田慎的回答慷慨的很。

“对(嗝),荣耀!——稻叶君呢?”

“我?”营火在他半明半暗的脸上摇晃,他低着头思考着,好半天才醉眼朦胧地一笑:“我没啥大理想。也不怕你们笑话,就是想把海祇岛那帮惹是生非的家伙趁早赶走,让我老婆别整天担惊受怕的。”他憨厚的回答惹得我们一阵大笑。

笑声在夜空里回荡,惊起名椎滩上一群海鸥,久久盘桓不止。

这一起大笑的日子,那时竟不知道珍惜啊!

此后的日子里,每打一场仗,藤三郎的脸就忧郁几分。庆功宴上也独自坐着,不再与我们交谈、喜笑。问起原因,他总是一声长叹,默默地把头转向那无止境冲刷着海滩的浪潮,不作一言。

后来,我才想,他看的恐怕不只是浪花,还有那被默默剥蚀的海滩,那倒映在海面上的千豆营火,那黝黑的礁石,那处处盛开在名椎滩上饮人鲜血的血斛,以及那看到看不到的稻妻的一切。

蛸壶やはかなき梦を夏の月。(“章鱼壶中梦黄粱,天边夏月”,松尾芭蕉俳句。)

名椎滩上战死骨,他年谁复咏祭诗?

后来我再三追问,他言道:“那天我追一个负伤的敌兵来到僻静处,挥刀砍落他的头盔,不想头盔下竟然是一个从前常与我在乌有亭对饮的酒友……”

“所以你放了他?”

“是的……”他停顿了好一会儿,“一想到和我作战的不是来自深渊的魔物,而是那些与我们同等的、家中有妻儿父母的普通人,我就再难下手……”

“你这是软弱,是私情左右了你!身为武士,你还有何脸面苟活?何不切腹自尽?我可以帮你介错。”

“我何尝不想啊!‘身为武士,为大义而战’,这不是你们常说的吗?但是这场屠戮普通人的战争,能被称作大义吗?”

“这……”

“我倒是不怀疑将军对‘永恒’的追求存有私心。为了永恒而战,这是将军的义;然而这究竟是不是真正的大义啊?而且你看我们的人竟然都流窜了到对面,这‘大义’,不能不让我怀疑……”

“我不知道,但是既上战场,也只有为主君挥刀这一条路了。”

“是啊,所以……”他不再说了。沉默,海潮声里夹杂着同营军卒的鼾声,我想对面的敌营里是否也是这样一片声音。

不知觉间,他睡了,月光拂过他的脸,星子在漫天地闪,像极了千千万万个注视着我们的魂灵。一条银河弯弯曲曲地游过天边……

后来军队回调,船上我和两位朋友暂时地分别了;下船后,我在稻妻城码头和慎碰面了,找稻叶君时却没找到,我们以为他先回家看老婆孩子去了去了。

几天后,城里的留言板上刊出了他妻子稻叶静子的寻夫启事。

我和慎意识到事情不大对劲。

赶回名椎滩的时候天下着暴雨,一伙海盗拦住了我们的去路,寻人心切的我们没有下杀手,只是把他们赶散了。慌乱间海盗落下了一张字条,上面写着“……等杀了那个破船上的那个混蛋武士,再把他接过来好了……”我心里觉得不妙——离我们原先扎营的地方不远,有一个船骸……

一不留神,字条被风刮去了,凌凌乱乱地撕扯着、挣扎着……

大雨。

赶到船骸的时候,雨更大了,水从夹板的破洞中泼洒下来,形成一道道雨帘。搁浅的船,大雨下无助的海滩的一角,一簇簇生长的血斛,无边的、无边的黑云。

船舱里,甲板上,没有久藏的遗体。半是担忧,半是松了一口气。

“你……你过来看!”慎的声音不再是往常的平淡。

《稻叶藤三郎久藏绝笔》,两张遗落在石缝间的、湿皱的字纸。

第一页上记的内容大概是与亲人别离,还有那晚他与我交谈的内容。

他到最后都记挂着大御所大人的“大义”,战争的“大义”,杀人的“大义”,他彷徨的、不愿再去相信又不得不为之赴死的“大义”。

“大义”。

第二页,他讲到围攻他的海贼。

“流窜的海贼、浪人,自战争以来就增多了啊。离岛的留言板上,处处都是缉拿盗匪的公告,究竟是本性邪恶,还是这战争让好人都活不下去了呢?

“出征前在离岛的留言板上看到了这样一则留言,是一个同样与我有着家小的人,他问道:‘战争是必要的吗?大御所殿下真的对这场战争,对我们每个人负责吗?’,被幕府的人保留,说是‘以儆效尤’。他们说这是‘义战’,我们理应为将军大人浴血,身为武士更不能质疑大御所大人的决断。然而我想起另一则留言,一个人出征后往家里寄了许多战争故事,不想妻儿并不喜欢,往日的朋友也对战争避而不谈。若是‘义战’,百姓会是这种反应吗?我的妻儿朋友对我也会是这种态度吗?

“我在船骸这里遇到了一伙海盗,他们见我是前线下来的军人,便恼恨得很。问清楚缘由,原来他们就是因为战争而流离失所,因此极度痛恨军人。我听说他们正准备凑钱送一个因为八酝岛‘祟神’污染生病的女人去须弥,虽然囊中羞涩,我还是把佩刀送给了他们——我不愿再做武士了,留着刀也是徒增烦恼。作为回报,他们按我的要求给了我两张纸,一面是空白的,用来写遗书

“真是讽刺啊,我竟然从海盗的话里听出‘义’字来。这远比战争中宣扬的‘大义’要来的实在得多……

“帮助海盗,这也算是对将军的背叛吧?无妨,自从我放走那位乌有亭的酒友开始,我就不停地‘背叛’着。我自觉有愧于忠义之道,至今,终于下定了自裁的决心。

“呵,本来打算切腹自尽的,可惜没有人来帮我介错,叫那群海盗回来吧?可我已经不是武士了,也不愿用武士的方法死去……(后面的字被水模糊,不知是泪,还是雨水,亦或是无休止的浪潮)”

大雨。

“久藏……你个笨蛋……早知道你应该在那天让我……”我说不出话了。

慎在旁边默立着。

手掐出了血,血水混在雨水里滴落,海滩上到处是雨点打出来的坑洼。

我把绝笔的第二张揣进了怀里。

我莫名觉得久藏的死也是一种义,然而不能为人所容罢了。他的义,或许只有我还有慎才懂得。那是人的义。

义士的送别没有泪水。

“离岛的那些留言,”良久,慎才用沙哑的嗓音说,“我也看过。”

大雨,洗刷净两个默默的背影。

雨幕里什么也看不见了,名椎滩上只有鲜红的血斛、并石缝间的荒草,随风摇荡着……

雨下了三天三夜。

 

 

雾之海。

传说在鸣神岛的西南方,远隔望不尽的大海,有一座被浓雾笼罩的小岛,名为“鹤观”。那里曾栖息着祸乱永恒的雷鸟。

我在破木筏上偃卧着。雾海上不见日光,亦不见星空。我漂流了多久,一天?两天?我昏昏欲睡又惊醒无数次,总也不得安眠。水气扑面,咸咸的带点腥味,披散的头发被打湿了,一绺绺地黏在我的脸颊上,有些痒,然而我懒得打理。

我在逃避,为将军的威光,为慎的死,为双肩再难担起的“武士”之名与荣耀。

为什么不死呢?为了自己可耻的逃避,切腹自尽,这样还能保留最后的荣耀。

或许这洋流会转向,把我送往鸣神岛,给我最后的终局。一切凭天引吧!

自名椎滩上见证稻叶君的绝笔后,我便萌发了厌战的意思,尤其是看到天领奉行在鸣神岛上四处搜捕神之眼持有者、弄出冤案亦不放过的种种行为后,更是对这场战争憎恶至极。慎也是一样的想法吧?于是我们便在部队调往前线的时候溜走了。

我们逃窜到八酝岛上的一个小村里,村人见是幕府军,脸上是三分忌惮、七分厌憎。好在村长鹫津人很善良,听说我们是厌战逃走的武士,便让我们充任村卫的职责,让我们住在他的家里,还供我们吃穿。

一来二去,我们和村人熟络了,知道这里叫“绯木村”。我知道他们为何那么痛恨幕府军。为了炼制刀剑用的“玉钢”,幕府征用大量男丁做矿工,为的是开采一种叫“晶化骨髓”的稀有矿物。这晶化骨髓生在盘踞全岛的大蛇遗骨上——就是那条曾经东侵鸣神的“海祇大御神”——而那遗骨上,附着魔神的残渣污秽,是名为“祟神”。被祟神侵蚀的矿工,大多短命早亡,而周边的村人,也因为祟神的泄漏而身患嗽血之疾。

我这才注意到,绯木村的男人竟这样少,那妇女小孩也是病殃殃地面黄肌瘦。

我发狠去折腰间的佩刀,被村长拦住了:“算了,还是留着它吧,玉钢打的刀,不用来祸害人,可以用来保护我们嘛。好钢用在刃上对不对?”

幕府军的军服号铠太扎眼,村长从周边的几个浪人手里买来两副盔甲,是鸣神人俗称的“海乱鬼”常穿的那种式样。我挑了红色的,慎穿了紫色的。浪人又给了我们各一张阴阳术符咒,说是擦在剑上可以附着元素。我是火,慎是雷。

“记住,这符咒附魔有时限,用的时候谨慎了啊!”浪人如是叮嘱。

说完他就走了,我知道这类人向来是居无定所的,也就没专门寻他报恩。

巡村早晚各一次,夜哨我和慎轮值上下半夜。白天大把的时间我们在岛上乱逛,不时能看到来自至冬国的军人——自称愚人众;有一次我亲眼看到他们小心地包起一块晶化骨髓,送往不远处的营地,不知在捣鼓着什么。

开仗以来,各国的商船都稀少了,唯独至冬国的船接连不断——都是运兵船。

传闻说九条家家主九条孝行勾结愚人众,不知是真是假;还有说愚人众暗中援助幕府军的,我起先是不信,现在却是半信不疑了。

我们在岛上见到一个迫于生计捡晶化骨髓的小孩。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不容易啊,都是这场仗逼的。

“义战”,哈哈!“大义”,呵呵!

再后来,村子荒了,村长说要求神祭神祛除灾祸,让我们两个外村人先离开村子。他最近变得有些神神叨叨的,开始迷信起来了,言行举止也疯疯癫癫,每天对着岛上的神龛嘟囔着不知哪国的语言,与之前判若两人。

他终究对我们有恩,叩头谢过后我们踏上了流浪之旅。

饿了就猎些林中的野物,渴了就到浪人营地里讨口水喝,我们不做劫夺客商之事。在与浪人们打交道的过程中,我发现并不是所有野伏众都是穷凶极恶之徒,还有相当一部分是很和善的。恶徒我们自斩之,而良善之辈皆是吾友。

天空中飞鸣而过的大雁往来了四次,我和慎的避世生活也过了四年。期间或有幕府军士来“剿盗”,然而念及往日战友的身份,我们往往远远地避开。

战争一直持续了七年,一年参军,两年卫村,四年浪迹天涯,然而不曾有一日忘记磨炼刀法。其实我倒是无所谓,然而慎仿佛怀有什么执念似的,每天早起便不停地挥剑,连带着我的心也痒痒起来了——我当时把他的行为解作武痴的后遗。

现在想来是多么可笑!他练剑的时候,脸上不曾有半点喜色;那表情也不是痴迷或坚毅,而是某种与这鹤观之雾一样的东西。

说起来我的两个朋友都不爱说笑,与他们的交往我却不觉沉闷。

在第七年的岁末,慎告诉了我一个秘密,一个罪恶的秘密。

那晚和往常一样,用完晚饭后我坐在营火边收拾我的绑腿,几年的浪人生活教会了很多,其中最重要的就是把握烤野猪肉的火候。慎在一旁盯着晃动的火苗发呆。

“大野君,你觉得究竟什么是大义呢?”他总是这样冷不防来一句。

“大义……说实话我现在也搞不清了。为主君赴死吗?那我们早就叛离此道了!”

“那如果你的主君是恶人呢?”

“你什么意思?难道你认为将军对永恒的追求存有私心?”

“……”

“虽然战争害苦了很多人,但将军终究是为了永恒,只不过那追逐的心过于纯粹致使她忽视了……凡人的疾苦而已。”我也犹疑了。

“……”

“你到底知道什么?”

“那是六年前的往事了。”慎很平淡地道来一件罪不容诛的暴行——

“你还记得吗,我曾经被选为秘密行动队的一员?这个小队只一次任务就被解散了,行动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剿灭绯木村的‘叛贼’。

“是的,我那时候就来到过绯木村附近,也知道那污染人精神与肉体的祟神。你道叛贼是何人?并不是来自珊瑚宫的败兵,而是普通的、身染祟神的村民

“这不名誉的任务,说来可笑,竟然是九条家家主九条孝行亲传的口谕。

“我们诱骗村民上船,说是让他们到鸣神岛治病,半路把船凿沉,让他们葬身海底。我水性向来很好,所以每次他们都让我来凿船——这卑鄙的法子,也是九条孝行吩咐的。

“结果有一次,我的恶行被一个渔民看见,或许是他告诉了村民们吧,再来时他们便不肯交人了。队长先派了剑术最好的权五左卫门去交涉,见他没回来,又派了我。在村口我看见左卫门的尸体,头被钝器砸开了花——那可能是村民耕作用的锄头;几个村民见到我便冲了上来,手里挥舞着耙子草叉之类的。见势不妙,我便溜走了。

“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刚到绯木村时村民如此不友好的原因,只是因为我行凶之时带着头盔,看不仔细面容,所以他们才没有就地杀了我。”

他的叙述停顿了一会,火光在他脸上不安地跳动,他额上的三道刀疤仿佛烧了起来。他摸了摸那老树根似的疤痕,往火堆了添了些柴,继续道:

“事情远未结束,撤走之后我们思忖着卷土重来,然而奇怪的病症袭击了我们。耳鸣,幻听,不知何人在用无法言说的语言向我们低语,不知所云。祟神盯上了我们,它在我们的身上生长,它在掠夺,无止尽地掠夺我们的神志;仅仅是窥视一眼就仿佛会疯狂,事实上我的几个队友们也确实疯了。

“你以为我额上的刀疤是战场上为敌人所伤吗?那是出自我的‘战友’们!我在卧榻上被砍了三刀,幸亏他已经疯了,刀拿得不稳,三刀用力的方向都偏离了刀刃的方向,也幸好我昨晚睡觉时忘了摘头盔。我抽刀反击,他,或许应该用形容无神志野兽的‘它’,却逃跑了,现在仍不知何处。

“六人的小队,一人死于村民之手,一人疯癫挥刀向战友,三人尸横帐中,仅剩我一人逃回。我也受了些许祟神的污染,然而并未发狂,可能我与你都是奇怪的体质吧……”

营火小了、淡了,他的脸在黑暗中愈发的不清晰,我觉得我逐渐地也看不清他了。

“啪”的一剑,火灭了。

“我不明白。”我对着黑暗中垂首的他道,“这到底应该……算是忠诚呢,还是屠杀弱者的暴行呢?”我不因为他的暴行而愤怒,只是对自己与他的过往迷茫。

七年来我一直在这种迷茫中度过,当年的豪气早就褪尽了,我不独看不清他,连我自己的脸仿佛都消失了。

月光透过树冠斑斑驳驳地洒在他脸上,仿佛透过窗格一样,我恍然间以为我们是在哪里的民居里过夜,然而人的家容不下两个叛离的武士。

“暴行吧。”慎一如既往地平静,“算作忠诚也可以,然而与‘义’是不相关的。不过为了‘大义’,则是可以为了幕府牺牲这些人。”

“你曾经最喜欢说的就是‘大义’,难道是这样子吗?”

“……”

“为了主君,为了幕府,做这些事,可以算作大义吗?”

“说什么大义!那个将军还算什么主君!”慎站起来了,借着月光,我看见他的眼红了:“这是九条孝行亲口嘱托的!想想吧,他还会对多少人嘱咐同样无耻的事!整场战争都是一个卑鄙无耻的骗局!那天我亲耳听到几个愚人众的谈话,他们一面给反抗军提供以寿命为代价提升战力的‘邪眼’,一面又给幕府军军粮战备上的援助,为的就是拖长整场战争、催进玉钢生产,借此来进行对祟神的研究!整场战争,都被幕府卖给了愚人众!我们砍落、被砍落的人头不过是买卖的赠品而已!”他额上的疤突突地跳着。

“将军……可能只是被蒙蔽了而已。一切可能都是天领奉行的诡计……”

“你见过神被人蒙蔽的吗?”

“这……然而你的大义又怎么办呢?”

“真正的大义,就是停止这场不义的战争!我不会像久藏一样只会以死明志——他终究是太耿直了些——我会斩杀将军,再自尽谢罪!”

“为了给不知名姓的牺牲向将军复仇吗?”我听到怀里稻叶君的绝笔不安分地刮擦着,像是有生命一般;然而只是我禁不住地发抖。

“怕了?”

“我……你说的可是实话?”

“不信大可以将我斩杀,我不会还手。”

“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他并不接话,我觉得口很干,咽了口唾沫接着道,“你做好与整个鸣神对抗的准备了?”

“一把刀是不够的。”

“现在有两把了。”

 

 

“哇!”的一声鸟鸣把我从回忆中惊醒,不知名的黑色羽翼在雾气中隐现。

有鸟,说明快靠岸了,大概就是鹤观吧?我探头朝前看去,然而浓雾里还是什么也看不见。我多次把海浪声错以为谁人的呼唤,有时竟以为是慎。

然而那天慎并没有唤我的名字。

终于下定了决心,切腹吧,不要让我这怯懦之躯玷污鹤观的土地。

握住短刀的手微微颤抖,眼前闪回发生的一切。

那晚对谈之后,我们踏上了反叛之路。我曾经问慎为什么不投奔珊瑚宫的反抗军,他一脸痛苦地回答道:“他们也不是义士,散落在神龛边上的便条记录了他们的阴谋——他们才是祟神泄漏的元凶!”

两个叛将贼臣,为了心中自认的大义而挥剑。

斩杀九条家的武士是我们的手段,目的是让幕府知晓,也略微燃起了当年我好战的心理。

我们见识了更多的黑暗,从刀下鬼死前的求饶中,我拼凑出了幕府和愚人众的阴谋、知晓了更多见不得光的狡计……

然而这样的挑战慢慢地无法让我喜悦,报出名号从一种骄傲变成了仪式的心理。

染血的刀钝了,并非是锋刃,而是我的手。

战争结束了。

我感觉失去了方向。

“停止吧。”一日,我抛下刀对慎说。

“再做回浪人么?”他回头瞅了我一眼

“也不是不可以,不过我更愿意隐姓埋名、远走他乡,据说锁国令也要解除了。”

“七年之罪,一朝停战就可以免除吗?”

“将军终究是意识到了自己的错处……”

“那么我在绯木村的罪业也是可以免除的?”

“这……”

“斩杀罪人,方叫匡扶大义。纵使她守护稻妻千年,为这七年里丧命于战争的人们,为这毫无名誉荣耀可言的战争,难道不应该向她挥剑吗?”

“……”

“对我们这样苟活下来的人,将军的罪,或许可以说‘功过相抵’;然而对那些死在战争里的军士、平民呢?他们的魂灵还有认同‘功过相抵’的机会吗?一条条的是人命啊!为这些人,又该斩杀将军多少次呢?”

“……”

“你我的刀上沾染了多少鲜血?你觉得现在收手就可以洗干净?尽管是大义的路上,但是早已成了罪人!要么一条路走下去,要么折磨自己、了却残生!”他走去了。

“也是。”我拾起刀,随他往下一处去了。

回想我们朋友三人,稻叶君憨厚,慎阴郁,我自以为豪侠,自以为是三人中最接近于武士道的人,然而论觉悟,我终究是比不过慎啊!

“纵使君不君,不可臣不臣”,武士道如是要求我们践行“忠义”;当忠义与大义冲突时,理当切腹自尽。然而慎却对此嗤之以鼻:“说什么彻悟生死,这才是怯懦!不敢面对生时的矛盾冲突,一死了之算什么英雄?要么为了主君践踏大义,要么为了大义背叛,达成目的后再为了谢罪而切腹,这才是武士的觉悟!”

这就是慎的“义”吧?我的心中的“义”又是什么呢?罢了,且追随他。

这追随的日子却悄然来到尽头,在我们杀进稻妻城之前,将军先找上了我们。

非是因为我们的恶行惊动了幕府,她是为了我们的刀镡而来。

城外的滩涂,巳时光景。天气晴好,海潮恬静地拍打着沙滩——鸣神的海,与八酝岛和名椎滩的境味可是大不相同——我们在悬崖下方的岩洞里小憩。

一道电光撕裂空气,有什么东西被烤焦了。

我们惊起,看见澄蓝的静海掀起波涛,继而被血水染红;那血来自附近的浪人营地,地上横尸三具,然而不见凶手。

往外看,天阴惨惨的,刚刚的晴光全不见了。

“咦,这里什么时候有的海乱鬼?”声音倏然在身侧响起。

翻滚,刚刚侧卧的地方被薙刀劈出一条裂缝;火光迸溅,山岩有如纸糊,裂谷横亘有数十丈长,地下翻涌着电光。

薙草之稻光,将军御用的名刀。

慎已经拔剑对峙了,然而和善于唤雷的将军在狭小的岩洞里对战显然不是什么好主意,我一声招呼,两人跳到洞外的沙滩上。

……还未站稳,迎面又是三刀,凌厉的刀风刮过面门,差之毫厘就要将我斩作两截;刀刃上附着的雷元素让我的头发根根倒竖——一半是因为恐惧。

为什么她这么快就找上来了?为什么无法还击?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好战本性下的怯懦:挑战强敌只是空谈,在真正的强大面前我只会屈膝。

握刀的手在发颤,在将军的威光前,光是站立和呼吸都需要学习……

“这招,无用!”慎已经冲上去了。

燃尽符箓,挥刀,一切都在刹那间,附着雷光的刀刃斜肩带背砍向将军。她也不怠慢,拿薙刀向外一磕;得亏慎的刀被阴阳术强化过,若是寻常刀剑,这一下就得崩个粉碎。一道雷光拔地而起,搅动了天上的层云,慎被巨大的冲击力震得倒退两步。

“威光无赦!”将军横刀一挥,身后出现了一个雷元素构筑的圆环,一只雷眼忽地睁开。她高高跃起,连续两段挥砍——速度太快竟让一旁的我以为两刀是同时落下的——饶是剑技高超如慎也只能狼狈的左架右挡。

不及喘息,将军踏前一步,俯低身形,一刀拦腰砍来,慎向后跳去,还是慢了半步,薙刀触及铠甲,一瞬间,暴雷从刀身上炸开,盔甲立成齑粉,电光在海面上游动着,像不怀好意的毒蛇。

收刀,我以为这回合暂告段落,不想那雷眼一闪,凭空出现三道裂隙;我偷眼去看,里面是纯雷元素构筑的空间,想必一经接触就会被怒雷打得粉碎吧?

在齐膝深的海水里作战,抬腿闪避越发笨重,后退已是无路,将军却一刀紧似一刀、一刀快似一刀,那雷眼的裂隙也不停地闪烁,把阴沉的天空照的晴日一般。

避无可避。絶体絶命。

然而慎也不准备逃了。后撤,弓箭步扎好,收刀,压低重心。

那是毫不设防、把全力堵在下一击上的绝招——

“岩藏流秘传·冥虎·只角切!”

上身拧过奇怪的角度,拔刀,旋转,突进;借着离心力的加速,刀被附上了难以想象的巨力。传闻将军以此斩下了鬼人“虎千代”的一角,被旁观的御舆道启(也就是后来的岩藏道胤)见识、加以改良,成为岩藏流引以为傲的招式。

我听到他的胳膊发出吱吱嘎嘎的异响,恐怕是因自己巨力的反噬而折断了——这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杀招,单论威力比“天狗抄”还要胜三分;然而若是在寻常人手里,还未等刀尖触及对手,便会因为剧痛而昏厥。坚毅如山田慎,也不得不咬紧牙关勉强支撑。

然而不曾迟疑半步。

转瞬间来到将军身前,将军挥刀劈出一条雷隙,慎的左臂被斩落、血液被烤干,不及落入海底便在雷光下消失的无影无踪,露出的半截骨头瞬间成为焦黄色。

他可曾迟疑半步?可曾皱一下眉头?

第二刀贯穿他的小腹,刀尖从背后透出,幸亏那雷眼在上一刀就已经消失了,否则一下就会把他炸个粉身碎骨。

“慎!”我惊呼,然而说不出别的话,亦不能动半步。

他还在向前、向前,旋转的雷光附着在刀上,齐膝深的海水被刀势斩为两半,露出一片潮湿的地面;咆哮的大海掀起波涛,远远能听见鲸鱼的悲歌——就连此世间最为恐怖的雷霆,比起那太刀上的电光也逊色三分。

加速,加速,连将军也不得不抽刀闪避,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比电还迅疾的刀砍中神明的腰部,刹那间强大的冲击力从刀刃处奔涌出来,四周的浪花被击碎成雪白的泡沫,巨浪向四周扩散开去,潮头有数十数百丈之高;能量的迸发在四周形成了一个真空的空间,刹那间天地万物都寂寥了,无论是巨浪、鲸歌还是我的心跳,一切都静默地注视着这一刀的发生。

九重天八千层雷云,一刀之下,尽皆消散!

撕裂大气的斩击!

只一刀,碎片迸溅——

然而碎裂的是慎的刀。

就在刚才,我看到,阴阳术符箓的雷光悄然消散,附魔的时限到了。

将军之躯,竟然和薙刀一般坚固?

“此身比之岩石还要坚硬数倍,纵使玉钢炼成的刀剑,亦不能伤我半分。”将军道。

然而慎已经听不到了。冲击之下,他的双腿断为三截,七窍流血,上半身跌落海中,早已昏死过去……

那冲击波吸去的,一并有他全身骨骼寸寸断裂的声音。

浑浊的海面红了一块。将军弯腰在血水里翻找着。

“天下名物皆我有,新的刀镡罢了。”她随手将慎遗落的刀镡收在衣袖中。

收集刀镡,这就是她杀灭浪人还有慎的理由吗?

我原以为是守护稻妻之永恒、清楚祸乱的因素……

来不及细想,我转身逃跑——

身后传来将军的声音:“跑吧,去庆幸我对懦弱的刀镡没有兴趣吧!”

 

 

木筏撞上了什么东西,震得我一趔趄;一天不进水米,我在筏子上侧两侧晃两晃,差点倒下去。抬头看,木筏靠了岸,这里就是鹤观吧?

也好,就在岸边切腹。我稳住身形,举刀——

“你在做什么?寻死吗?”我差点把刀扔到海里,身后传来山田慎的声音。

“不用惧怕,虽然我已成了幽灵,但是无意加害于你。”

我回转身,发现他正坐在木筏的尾部,海浪拍打着他的衣襟;一切都是他生前的模样,无论是那额上的刀疤,还是一脸淡漠的神色。

然而他左臂处空空荡荡,腹部开了一个大洞,身形不协调地侧歪着。

他的确已经死了。

“你逃了,逃到了雾海之上,又想着寻死么?”不等我答话,他又道。

“我……”

“你最讨厌的是怯懦,你以为一死便可赎罪吗?”

“……”

“那时就算你上了也未必打得过。将军尚未使出那无想的一刀。”

“谢谢你的……宽恕。”

“我本不曾恨你。把短刀放下吧,我之前说过,一死了之才是怯懦。”他淡淡地道,“当然你真要死我也拦不了你。只是朋友一场……希望……你能为我报仇。”

说完他就消失了。

朋友一场吗?

也好,与其就这样自杀,不如向将军奋力一搏,或死于她的薙刀之下,或战胜她然后自裁;总之,现在尚未到我切腹之时。

我把短刀收回鞘中,一瘸一拐地上了岸。

岸边有丘丘人的营地,我挥剑赶走了它们;篝火上架着一锅堇瓜汤,还有一只不知名的鸟、毛已经刮干净了——就是没刮干净我也吃得下去。

用完晚饭(或是早饭?午饭?我是早已失去了对时间的判断),我倒头就睡,根本不在乎丘丘人是否会杀回来。

一觉醒来清爽了不少,我就近找个水洼洗了把脸,抬眼看着四周,到处是树,然而大多已经枯死,地面上裸露着树根,我恍然以为是死者伸出的手。

真是荒凉的岛啊。

不过正适合修行,修行背离人道的复仇之术。

我在浓雾里漫无目的地行走,眼前是一道木门,门板已经没了,只剩门框兀自立着。跨过门槛,左手边的岩石上站着一个小男孩,一见我就兴高采烈地跑上前:“大叔,你也是来岛上玩的吗?”

呃,我有那么老吗?掐指一算,去岁恰是而立之年;三十有一的年纪,确实已经成了孩子们口中的“大叔”啊!不过那孩子见我的盔甲却不怕我,也是稀罕事。

胡思乱想之际,那孩子又欢快地说:“大叔大叔,帮我个忙好吗?”

“啊,什么事啊?”这孩子的态度真叫人不好拒绝。

“就是,马上要到祭典的日子了,大叔能帮我供奉栖木吗?”

“栖木?那是……”

“就是寄宿着雷鸟大人羽毛的神树!”

雷鸟?不是在千五百年前已经被将军斩杀了吗?我觉得事情太诡异。

“抱歉啊……我,不大擅长祭祀之类的事情……”拙劣的借口。

“诶?好吧。”孩子的脸沮丧下来,不过一会儿又焕发了笑容,“没关系,我去找伊布哥哥吧!再见啦大叔!玩得开心!卡帕奇莉也很欢迎雾海外的客人!”

“喂!你叫什么?那个卡帕奇莉又是谁?”

“我叫阿瑠!卡帕奇莉就是……”说着他跑进了雾气中,声音也消散了。

这孩子,唉!

哥哥的孩子应该差不多跟他同龄吧?如果我现在回去,他还会叫我一声“叔叔”吗?

走着走着又来到了海滨,我感觉雾气里有谁人在用尖细的声音歌唱,音调混乱不清;之所以是“感觉”,是因为那歌声并非通过双耳接收,而是直接奏响在颅内。听得久了,我竟然欣赏起了他(她?它?)非人的唱腔,饮之犹如甘泉。

“嗷——”几个游荡的身影在浓雾里隐现。是狼?

瘦削的身影,我觉得不对劲,狼长这样?那怪物的头倒是很像狼的形状,然而周身泛着光,或是紫色或是黄色;靠近些,我看到他们都是悬浮在空中的,全身由碎骨拼凑而成、上下没有一片皮肉,四爪与四肢间没有筋骨相连。

我猜想这是阴阳术的产物,是让死者复活的禁术;不知谁用到了这些畜类身上。

不过它们看起来对我好像不怀好意啊?

罢了,就算是对付这些畜生,也得拔刀啊!就当磨练剑术了。

忽然,面前的怪物消失了,我正疑惑,只听脑后风声袭来——那畜生何时来到我的身后?果然是禁术的产物。

沉肩坠肘,利爪从我的肩甲上滑过,赤红的甲胄上留下了一道电紫的裂口。好锋利的爪子!趁着它扑空的功夫,我一刀斩向他的脊柱,刀刃顺着骨缝直切进去,怪物哀嚎一声,污秽的液体从身体里喷出,星星点点流了一地;它的身体扭曲着,凭空出现了一个黑色空间,把哀嚎的怪物吸进去了。

若是寻常的兽群,这一下至少能把它们震住片刻。

第二只、第三只怪物咆哮着冲上前来,动作没有半分迟疑。它们不知恐惧为何物吗?回身格挡,巨力仿佛要把我按倒;三四只爪子一齐发力,压得我连连倒退。

“开!”双臂一较劲,横推一刀把它们震开,又跟上数到劈裂他们的头颅。

怪物腥臭的尸味蔓延开来,然而我顾不得恶心,因为——

“呜”的一声,一条巨狼绕到我的身后,我侧向闪避,让过了它的两下爪击;没想到它倏地往高处一跃,一寸之差堪堪避开我的刀锋,旋即拧身摆尾。还未等我反应过来,带着雷光的长尾鞭子似的抽打在了我的侧腹上,打得我一个站立不稳,差点跌倒在地。再去看时,盔甲裂开,腰间鲜血直流,伤口处蒙上了一层黑翳。

是毒?然而我并未麻痹,伤口也没有腐烂的样子。那黑翳似乎还有止血的功用,不一会儿血便不留了——然而那究竟是不祥之物。

……

砍杀持续了许久,边战边走,结果浓雾里涌现出数不清的恶兽,究竟是被我身上的血腥味所吸引,还是因为死灵样的怪物袭击活人的秉性?

遇则斩之!太刀之下,哀嚎遍野,血流盈池。

海滩上的怪物被我屠戮殆尽,尸体都消失在了凭空出现的空间里,我的身上是大大小小的伤口,布满了黑翳。

不详又怎样?我依然活着,这便足够。

活着一天,便挥一天的剑,直到鲜血流干、力竭而死。

在那之前,我会用将军的头颅,祭奠我两位亡故的友人,祭奠所有稻妻战死的亡魂。

海滩上有螃蟹可以捡拾,岛上树下生着蕈类,没有打火的工具,那就生食。

“人”字早就离我远去了,我或许还是武士,不过早就不相信大义了。

慎不是为了大义死了吗?稻叶君也是。大义的道路,难道是一条死路吗?

然而我走的又是怎样一条路啊!复仇吗?与怪物搏斗总也没有尽头,沾染了污秽的刀沉重而又鲜活,复仇的重量压得我双手颤抖。

我在为谁复仇呢?无谓地死在战争里的魂灵吗?稻叶君吗?慎吗?不信大义的复仇又有什么价值可言?

我在为我的心复仇。

那是一颗人的心,不过总也在污染下同化为非人。当这颗心里最后的人理磨灭、当它变成一堆可有可无的烂肉时,我还有资格继续复仇吗?

练剑吧。

我在鹤观除了睡觉、进食,就是练剑。有时我会四处游荡,遇见过许多那日见到的怪物,在与它们的搏斗中,身上又添了许多伤口,然而不论是我的神志还是身体都没有受到什么侵蚀;要说的话,我觉得每一次受伤都让我的肉体更强大、更坚韧了。

剑道也精进了许多,四五只巨狼都不能让我流一滴血。

盔、刀、身、心融为一体,所当者破。

我曾数次把刀砍得卷刃了,有几次在大力劈砍之下刀折为两截……然而当倦意来袭、我睡下之后,刀又恢复如初。

我的盔甲也是,本来还有几处裂痕,在这岛上是越穿越新,磨破的里子也修复了;只是颜色黯淡,不再是原先的鲜红,近看能看到隐隐的黑气——不是纯黑,是黑中带青。

究竟是谁在暗中助我呢?

“慎?是你吧?”我有一天闲得无聊对着空气发问。

“呼——”回答我的是海风卷过林木发出的阵响。

算了,岛上诡异的事多了,这只能算是其一吧。

唯一让我在意的是鹤观奇异的天气。每隔较长一段时间,岛上就会起一种诡异的红雾;那时,无数血色的雷霆轰击着大地,尤以岛中央为最;我到过大约岛心的位置,那是一座顶上有空洞的山,不知道为何引雷?

我其实是担心那天看到的小孩。名叫阿瑠的孩子,还有他口中的那位“卡帕奇莉”(听名字可能是一位小姐),究竟会不会在这雷暴中受伤?

罢了,沾满污秽的堕入非人的复仇路上,何需关注人的身影?

我在岛上修行了相当长的时间。几个月?半年?一年?还是几年?时间已经是无谓的概念,劈碎不计其数的兽首,沾染数不尽的污秽……每隔一段时间它们又复生,周而复始,杀之不尽。

那一天我准备离岛,数日前我便造好了一艘独木舟。走之前,我来到那片怪物出没的海滩。无数次死亡又无数次复生的魔物冲向了我。数只?不对,这数量远比之前任何一次都多。数十只?数百只?不见边际的魔兽之群!

俯身,双眸死死盯住头狼,岿然不动,直至对方近到能数清身上的骨节。 

“居合·拔刀斩”,剑士最普通、最基础的剑技。

厉若秋风扫落叶,疾如奔雷穿海潮!

剑刃还未击中目标,魔兽的身躯已然被切成整齐的两半。

“给我倒下!”一声断喝,声浪所及之处,魔物粉身碎骨!

收刀。

成了。

“你要走了?”冷不防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慎?”

“是我,或者说,我的幽灵。”

“我可以为你报仇了。”

“斩杀这些小的魔兽又有何用?”

“还有更强大的敌人?”

“他们的同族,统领兽境的王者,漆黑群狼的首领,其名为‘黄金王兽’——不过也是怪物一类的,或许于复仇无益。”

“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那你就当是幽灵……还有人的智慧吧。”

“行。领我去那王兽那儿吧!”

“说起来,你为什么不回身看我一眼?”

“……”

那是说不出口的愧疚,他的断臂,他腹部的洞,我不敢去看。

 

 

与王兽的战斗比以往任何一场都激烈。除了将军,它是我遇见过最强的敌人——如果我一面对便不战而逃的将军算是“敌人”的话。

半空出现了一个腐土般深黄的空洞,龙形的巨兽从中现身,身侧环绕着数个狼首。

拔刀,斩!

不需要犹豫,迟疑的剑是弱者的剑,是将死者的剑!

剧痛让王兽呼嚎起来,令人战栗的声音碾过大海阵阵的波涛。

抬首,一道暗黄色的光从它的口中喷涌而出,我侧向闪避,巨大的能量烤干了水汽,一瞬间我觉得唇焦口燥;回头看时,身后的山岩已经被打个粉碎。

“轰轰轰!嘣!” 

左袖管处一阵寒风,仅仅是擦过就蒸发了我的小臂!

然而这威力并不令我退缩——比起将军的威光,这可差远了!

眼见着一击没有将我打倒,王兽俯低身形,蛇一样绕着圈向我冲来,一瞬间便已经来到近前;不及闪避,我横刀格挡——

何等的力量!比十只,不,百只、千只魔狼的力量还要强大!

玉钢打造的刀发出危险的响声,全身的骨头都在哀鸣;我拼命蹬住地面,双脚还是向后滑去,在土地上犁出两道数尺长沟壑。

好对手!我亦应当回报以对等的觉悟!

传闻古代的力士能只手当车,这王兽的招式,就叫“龙车”吧。

只剑当车!

咆哮,嘶吼,然而不能再前进半步。

只臂的剑士,胆魄与勇力却不会有半点减弱!

技穷了?

不甘的怒吼,王兽盘旋着后退,上天,转速越来越快,平地刮起一阵旋风。

大龙卷!

“我流·龙切!”一瞬间我斩出一刀,侧向卸去王兽的冲力;趁着它转速减慢的同时,太刀举过头顶——

一击,切下了王兽的尾部——深渊的浊液喷洒了我一身,连土地都被腐蚀了,我却安然无恙。

“嗷——呜——”痛呼声。王兽带伤向天空游去。它想逃?

收刀。

“秘剑·岩藏流奥义·天狗抄!”

大地在脚下碎裂,无数的碎石在我跃起的同时崩飞,然而砾石追不上我的速度。

王兽打开了一个空间,头已经钻了进去——

魔兽再快,快的过道胤剑下斩落的天狗?

直取敌首!

无需第二刀的神速刀法,“胤”之名下的无双绝技!

没有哀嚎。

落回地面,双腿仿佛骨折,然而没有——深渊的污秽曾从伤口侵入,我的身体历经了千百遍的折磨,早已异于常人,甚至刚刚粉碎了的左前臂都慢慢长了回来。

手里提着王兽硕大的头颅。

獠牙参差、双目圆睁,然而已经失去了生气。

“精彩!”旁边一个声音道,然而不是慎。

“谁?”我思忖自己的感知尚未退化到连近在身侧的人都看不见的地步。

“我吗,自是无名小卒不值一提。你可以叫我,深渊使徒。”

“?!”

“不必惊讶。我此番并非受吾主的差遣,只是中意挑战强者的人罢了。”

 “你到底来干什么?”

“领你去深渊,那里有你想要的战斗。”

“我的战斗只是为了复仇。” 

“那就当磨炼刀法吧。”

“只恐时不我待……”

“无妨,深渊里时间的流速比地上快许多。”

“还有一问,你为何助我?”

“我说了,我中意挑战强者的人,仅此而已。”他开了一道传送门。

罢了,闯它一闯又何妨!我大踏步走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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