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端笔

写想写的,不服于世俗

“罪孔丘”

我曾仿楚辞体作了一首诗,本意是自抒己愤,现在想来,用来形容孔子正合适。现稍做修改,抄录如下:

    驾鸾凤于九天兮,见麒麟于大荒。

    收丘壑于胸中兮,俯仰天地之经纬。

    既见逐于冯夷兮,海若亦不相容。

    哀文王之长没兮,彼华盖而安适?

逐金乌入虞渊兮,独揽辔而彷徨。

好一个“独揽辔而彷徨”!时代的马车在向前疾驰,牵引它的是四匹狂躁不羁的劣马;马车行驶在布满碎石的狭长的山道上,下面是不见底的深渊,稍有不慎就要把文明跌得礼崩乐坏、粉身碎骨。夕日已坠,漫漫长夜里既看不清前路,更看不见身后的风光——任再怎样高明的车夫,你如何不彷徨!

孔子就是这样一个车夫,用他那无比强劲的臂膀,用他那无比远大的炯炯的眼光,从黑暗里照出前路,找回过往,把马车拉回文明的正轨上来。千百年来,没有哪个中国人像孔子一样,作为文化圣人照耀在思想史上,哪怕生也如残烛,亦在亿万万人的心中点起一盏不朽的长明灯。

然而愈是圣人,愈是危险。曾子说,大人物的过失就“如日月之食焉:过也,人皆见之”。圣人的背后总是遍布讥诮,哪怕蚊虻的嗡鸣并不能使玉玦染污、珪璜出瑕——然而当这叫嚣有迹可循,圣人的光环也不免于黯淡。

现在就出现了这么一些新时代的“批孔学家”,他们比周作奸,以高高的“批判者”自居,从思想深度、学说、为人等方面对孔子大肆攻击。

今者,试谈谈孔子之“罪”。

批评者的第一条罪状,是孔子思想缺乏“哲学”。黑格尔不就嘲笑《论语》只是一部“处世格言”吗?“子罕言利与命与仁”,孔子很少谈论抽象的概念,多从实际出发,讲求为人处事的道理;“君子敏于行而讷于言”,孔子又是不讲求论辩与逻辑的,一部《论语》,说教性远大于逻辑性——用评判议论文的方法评判之,无怪有人说他“缺少思辨”、“缺乏深度”。这也是黑格尔说孔子是“智者”而非“哲学家”的理由。

其为罪也可乎?

做人的道理、处事的准则,当然不如西方形而上学那么“高深”,然而并不落得等而下。西哲讲求探求万事万物的本源和道理,探讨“存在性”、“基本构成”等,用的是他们的一套成体系的分析批判的方法,由外及内。而孔子的学说讲“仁”,“孝悌也者,其为人之本与”,“仁“就是“人”,其核心在于从自身出发,诉诸情而非理,是正身为人之第一要义——孔学即人学。不管你研究的学问再怎么“形而上”,如果不是从“人”的本体出发,那又有何意义?南怀谨说中国文化是“三家店”,其中粮食店就是儒家,是孔子教的为人之学问。人都做不明白,还有什么资格进行更深入的思考;纵使思考,也不过是非人的、衰志的、下作的思考罢了。我在“三家店”的基础上阐发一下,加入西哲;西哲县什么,是花店,是奢侈品店——只食五谷不戴鲜花提名牌包穿名牌衣服的人,纵然不美,不至于闹出病来;然而化浓妆食花露不嚼五谷的人呢,恐怕只会成为鲜艳的尸体罢了。

更何况,近与人情的学问就一定不深刻吗?在一个礼崩乐坏的时代,社会存在的根基被动摇,此时正需要一个文化巨人来扶正文化之巨树。孔子讲仁,讲孝悌,讲为人,不故作高深,用最简单的话讲最根本的道理——“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难道一个民族最根基的东西是不深刻的吗?老子言“道常无名”,最朴素的道理往往是最深刻的。孔子的“浅”下,掩藏着无量的深,那是人一生的深度,是千秋万代亿万万人心灵与眼光的深度,是文化与文明的深度。

批评者第二条罪状,谓之“陈腐”。孔子说过“文王既没,斯文再滋”,一副以传先王之文化为己任的姿态。然而时代变迁,文王周公之道早就不适于时了,按马克思“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的唯物主义史观,周礼早就随着周代奴隶制没落而走向衰亡,春秋时期已经是新兴地主阶级用新文化统治新社会的时候了。力图恢复周礼的孔子,是那么不“摩登”,是那么泥古,又是那么可悲可叹(在某些人眼中“可笑”)。

其为罪也可乎?

这一种的批评家,三个字形容最恰当,马后炮。旧的文化消亡,新的文化尚未出现,譬如大厦之将倾、新居之未成,住户千百而无能为力——难道任其倾覆,把中华自皇帝至尧舜至商周的文化摔个稀烂,让战火吞噬人性,让暴力毁灭文质?孔子做的事,就像孙中山先生评价晚清老臣为清廷做的最后徒劳一样,是“用几根细木棍支撑整座大厦”,虽然“这种行为本身会加速它的覆亡”,然而孔子与那些迂腐自守的清臣并不相同——后者是看不见新时代的曙光,而孔子则是在曙光照彻前最冰冷最无情最迷茫的黑暗中,做着与命运与时代与强暴与蛮横的斗争,做着一场又一场徒劳而又伟大的斗争。

这一流的批评家,自以为有着时代的眼光,沾沾自喜,殊不知孔子“陈旧”之处也是他伟大之处。历史的顶点处有一座高台,上面站的不是学阀明星,不是帝王将相,而是这样的两类人——一类是商鞅,孙中山式的革新人物,另一类是孔子式的为旧文化奔走的守旧人物。他们都是文化的英雄,都在一生中为了文明与民族进行过伟大的斗争,他们的人生已经无所谓胜败了,他们站在英雄台上,用或悲悯或激昂的目光注视着中华民族;那目光恒久而深邃,一如他们当年用同样的目光,划破文明史上的漫漫长夜,找寻着华夏文明的出路。

第三条罪状是不洒脱。孔子不是称赞过宁武子吗——他讲国家有道就尽忠,无道就退隐或假作愚态。他也说想“乘桴浮于海”,但终究不是自比为玉,感叹“沽之哉,沽之哉”(怎么还没有人取用我啊)?他几乎半生奔波于诸侯之间,寻求明主,忽而想放弃,忽而又求任用,真真拿不起又放不下!

其为罪也可乎?

杨继盛有名联日“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孔子想“放下”未必是真放下,而“拿起”是真拿起。孔子的父亲叔梁纥,据说曾用双手托起城门掩护战友撤退。孔子做的也是同样的事啊!他用一个人单薄的身躯——那身躯在周游列国后早已风尘仆从,衰老不堪,但又那样挺拔与坚定——托举起名为时代的大门。那门是多么沉重啊,弑君灭国、谋权夺位,哪一块砖石不是沉甸甸的千百钧重量;孔子左肩上是仁,右肩上也是仁,干瘦瘦两块肩胛,正顶起民族的未来!哪怕全力支撑,他的身子还是一点点地没没入土里,直到再也看不到了;但倘若他“洒脱”,他“出世”,中华文明的去向又是何处?孔子赞叹管仲“微管仲,吾被发左衽矣”,然而没有孔子,纵免于“被发左衽”,少了这一双担起道义的铁肩,文化又何能称之为文化?吾国吾民而今又安在?

老子出关的青牛驮去了一个飘然的背影,庄周自比“曳尾于涂中”的大鳖落得个逍遥自在;孔子四处碰壁,既不洒脱又不超然,一生教弟子三千,最得意的颜回早死,曾子尽得其道又“鲁”不堪用,余下七十贤人又各有缺陷,算来无一

人真正后继。然而孔子不曾回头,不曾避世,不曾怀疑,被匡人围困时以文王之道自勉,被困于陈蔡时言“君子固穷”,真真一个不屈之英雄,不倒之斗士!他评价“由也好勇过我”,然而他比起子路要更勇敢,那是一份不屈于时代,不变于贼道的大志与大定力,是直面一切实在与虚幻威胁的勇敢。

孔子身上的小缺陷,细究起来,千百数不为过。然而日食怎能掩得住太阳永恒的光芒?我受孔子影响颇深。一直以为不读《论语》无颜探讨哲学,正如“不学《礼》,无以立”,不读《论语》,无以为人。孔子曾自称不是“君子”,更谈不上圣人了;他身上的小缺陷、小的常人的特质,使他不再被圣人的囚衣束缚,成为一个活生生的、伟大的斗士。

而那些小的“瑕疵”,正如玉上的纹饰,近看丑陋,远远看去,却像一条真龙,邀游在思想的海中,用伟岸的身躯撑起民族的脊梁!


揽鸾凤兮不逮,肩栋梁兮力微。

欲明烛兮风劲,涉兰泽兮艾生。

佩蕙菽兮市朝,顾美人兮踟蹰。

周礼没兮士隐,胡为奔波兮自扰?

既不见日兮昼暝暝,安惧死兮义不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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